引言
馬丁史柯西斯(港譯馬田史高西斯)歷28年完成,改編自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《沉默》,確是一套值得基督徒一再反思的電影。優越的文化作品,無論是小說或影片,總留有空間讓觀賞者思考、想像,與作者或導演交流對話。
原著《沉默》譯者林水福於〈導讀〉分享 :「作者在《沉默》中探討的問題相當多」(20頁);解讀《沉默》,容許有不同角度與視域,筆者嘗試以「真信仰」重新呈現作者原著與導演的觀點。
對華人教會教牧與信徒而言,特別是慣於線性思維、樣樣要是非黑白的信仰群體,《沉默》劇情內容肯定是難以理解與消化;因為教會主流論述是要堅守真理、為信仰受苦,甚至為主殉道。我們怎能接受委曲求全、公開叛教 ? 看完小說或電影,信徒有何正向的道德教訓 ? 長期受「教條主義」洗禮的我們,常強調要有堅強的信仰,有明確的立場,我們自然抗拒費雷拉神父(連恩尼遜飾),蔑視吉次郎。無論是教牧或宣教士,肯定大多會選擇作赴海而溺斃的耶穌會會士卡爾培(港譯加路比),而不欲做苟全性命的洛特里哥(港譯洛迪格斯,安德魯加菲爾飾)。
祂不沉默
維真學院創辦人侯士庭於《喜樂流放者》以祈克果的「逆向辯證」(inverse dialectics) 說明生命的真實轉化。「對祈克果而言,反諷(irony) 的重要性,在於用它所扮演的負面角色來擴張我們的眼光,看見人類存在還有更寬廣的視野」(234頁)。《沉默》的反諷,正在於上主不曾默不作聲。當洛特里哥要以腳踏聖像來向政權表明叛教時,他聽見來自聖像的聲音 :「踏下去吧 ! 踏下去吧 ! 你腳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。踏下去吧 ! 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出生到這世上,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」(207頁)。
林水福指出 :「作者透過茂吉、一藏的殉教,以及吉次郎出賣司祭洛特里哥,和洛特里哥本身的棄教過程等等,來告訴我們神的存在。如果神不存在,吉次郎在棄教、出賣洛特里哥神父之後,為何還緊追神父背後不捨 ? 甚至於在神父表面上棄教之後,仍然要神父聽他告解,為他向神祈求寬恕呢 ?」(20頁)
遠藤周作認清真信仰非為強者而設,教會歷史一向記念與肯定殉道聖徒是正確,然而基督所尋找的正是吉次郎般反覆叛教的弱者。「基督就是愛,然而喜歡有吸引力的、美的東西,這是誰都能辦得到的,那不是愛;不捨棄已褪色、如襤褸般的人和人生,那才是真正的愛」(林水福導言,27頁)。醜女與石女、沼澤與不毛之地,創造主同樣憐愛。
上主從不向邊緣者、弱者、受苦者沉默;「沒有所謂的強者與弱者,誰又能斷言弱者一定不比強者痛苦呢 ?」(228頁) 這是洛特里哥與吉次郎最後會面時,洛特里哥重新的反省與體會。當洛特里哥向神埋怨 :「主啊 ! 我恨你一直都保持沉默。」另外聲音回應是 :「我並非沉默著,而是一起受苦。」(228頁)
信心跳躍
信仰需要符號,然而信仰蛻變需要去除符號。聖像與聖禮於天主教是重要的信仰表徵;腳踏聖像或向聖像吐痰,並非形式而已。《沉默》卻要去除這些符號才能得見真信心。真信仰是吊詭的,追隨耶穌的門徒要不斷心意更新變化來破執與冒險。
祈克果以亞伯拉罕殺子獻祭表達真信仰。當亞伯拉罕要面對倫理與信仰之間張力,倫理層次他不可殺人,但真信仰必有破執與冒險。最後亞伯拉罕選擇了獻祭,祈克果理解亞伯拉罕的偉大,正反映於他以否定兒子的倫理責任來深愛上主,把自己擁有最好的獻予主。這才是「信心的跳躍」(leap of faith)。
潘霍華同樣深明信仰的辯證法,他這樣寫 :「『誰人可站穩他的立場 ?』只有是那個最終不以個人的理性、原則、良知、自由和道德為準則的人。而當他被呼召以忠誠來遵行、以信心來作出負責任的行動和專一地要對主盡忠時,他便得準備隨時要犧牲所有這一切。」(《獄中書簡》,引自《抓緊時機 - 與潘霍華一起反思》,6月12日)
對華人教會而言,大多數選擇了「倫理正確」而不必要地僵化了信仰。我們常見是心胸狹隘、劃地為牢、固守傳統的牧者與信徒,只停留於「自以為對」的信仰立場,卻不敢「獨排眾議」,提升信仰的層次。當不少教會教牧與信徒活於自構的牢中,還不以為然,洋洋得意,只看重是個人與家庭的幸福,遠藤周作的《沉默》,再經史柯西斯的用心詮釋,正好粉碎我們所擁抱的假象。
我們心中的聖像或偶像,如成功事業、美滿家庭、中產生活、無病痛人生、美好教會等,如同亞伯拉罕所愛的以撒、洛特里哥所愛的耶穌,真信仰的抉擇就是以否定之道來成全。《沉默》敘述一段費雷拉與洛特里哥之間對話,其中費雷拉向洛特里哥說 :「基督一定會為他們而棄教的 !」(204頁)
潘霍華深深了解聖經倫理「不可殺人」,然而真信仰行動使他要打破既有立場與原則,走上參與刺殺希特勒的行動。對一位持守「非暴力」信念人士、真信仰有時帶來挑戰,就正正是要反其道而行。信心就是冒險與主同行,甚至走無人行過之路,忍受著正義之士的痛罵、同道同工的誤解、無知群眾的嘲笑。倘若我擁抱是「和諧安定」的社會與教會,真信仰可能意味著要接受撕裂與復和之間張力,在理想破滅後仍持守盼望。信心之路,就是走一條新路,甚至是相反方向之路,甚至不知目的地何在,還要走下去的 !
這些經歷正是祈克果、潘霍華、遠藤周作與馬丁史柯西斯走過的路。個人主體的信仰才是真實,不是按著教會群體的期望與要求。遠藤周作的自身信仰經驗,「表面上看來,信與疑是不相容的,我卻認為兩者比肩並行,互為滋養 …正是此一痛苦、矛盾的過程 - 從確信到懷疑到疏離到融合 - 遠藤周作知之甚詳,並在《沉默》中做了清楚細膩而優美的闡述。」(馬丁史柯西斯前言,14頁)
為神愛人
「基督並不像一個道德家般,單愛一套道德理論,他卻是實際地去愛有血有肉的人。」(《基督徒倫理》,引自《抓緊時機 - 與潘霍華一起反思》,4月8日)
倘若我們以「直觀」看此齣電影,越是堅持信仰正確的觀眾,就會陷於「無明」的困惑中,斷言兩位耶穌會傳教士的宣教事工是徹底失敗 ! 遠藤周作透過《沉默》,讓我們反思真福音是愛真正的人。無論是西班牙、葡萄牙、英國與荷蘭等於異文化開展宣教使命,有些時候傳教士愛所屬教會、差會、傳統或事工多過真正愛當地的異教徒。
遠藤周作以費雷拉、洛特里哥來闡述,他們並非貪生怕死之輩,卻不忍心所愛的對象承受之痛苦,於是為了愛人而表面否定信仰。「我用跟以往不同的形式愛著那個人。為了了解衪的愛,到今日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。在這個國家,我現在仍然是最後的天主教司祭。」(229頁)
真正的愛,不是為己能保存性命、或名留清史;相反地是為著所愛的日本人而背棄西班牙的耶穌會。耶穌為著所愛的人,同樣看似否定了其原來神性的超然位置,祂掛在十字架上,被定罪為叛國者的政治身分,豈不是在言說同樣的故事 ? 費雷拉向洛特里哥重申 :「基督會棄教吧 ! 為了愛,即使犧牲了自己的一切。」 (205頁)
結語
筆者理解《沉默》小說與電影承載真信仰的內涵,是為那些用心思考的成年觀眾而作。要作有深度的信徒,就要學習應對恥辱與榮耀、信心與疑惑、強權與弱勢、堅忍與出賣、掙扎與超越的張力中,活出真信仰精神 !
(本不打算寫《沉默》觀後感,已有不少相關文章;因承諾了蘇南洲於《曠野》交稿,便於耶穌聖周內完成此文。)